譬如朝露

“爱歌唱的女孩被埋葬在花下了,连带着她的野心、残暴和谜一样的往事。”

【政丹】虚影

在学校图书馆边听外面雨声边写的。纯脑洞的抽象产物,无剧情版。因为删去了大量剧情所以可能会显得有些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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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太子丹

他觉得自己在坠落。

眼前是一片深暗的黑影,唯有幻觉夹杂其中,交替更迭,火花一般闪烁,熄灭。但他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渐趋渺茫——金铁交击声,浓重的马嘶声,以及死亡的呻吟声,此起彼伏,遥远得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壁。周围的河水始终不急不缓地奔流着,偶尔夹杂着重物入水浪花四溅的声音,微弱的潺潺水流声环绕其间,呼吸一样弱不可闻,而意识则在缓慢的抽离,像是被缓慢流淌的河水卷裹着,一起流去了。他听着这些声音,只觉得疲惫不堪,眼皮灌了铅般的沉重,好像有坠落时的寒风穿过四肢百骸,而自己就要阖上眼睛,沉沉睡去。但远处遽然传来一声鸦雀高亢的悲啼,伴随着呼啸的风,尖锐得有如琴弦崩断。声音的利刃直直刺入耳朵里,使他似乎清醒了一瞬。

他循声而去,沧桑的古树枝叶在风中低沉地喧嚣。

那是河对岸的青森的丛林。但声音没有再响起,鸦雀噤声了,它们停在摇曳的枝叶间,圆睁着没有色彩的眼睛,正等待享用死尸的盛宴。他梭巡于这些模糊的声音之中,忽然产生一种渴望——倘若能听得更远,远处应该还有蓟都的声音。往年的这个时候,秋收过后,蓟都里总会变得熙攘而热络。不管如何,人们总还是会期望第一场雪和新的一年。他很想再听听那些声音,可转念一想——如今蓟都的人们,大概都在忙着逃难罢。而且太远,耳畔他仅能听见的也逐渐离他远去。他在飞速地下坠。

于是他往下看,试图窥见这场无尽的坠落的终点。他的目光穿透凝重的虚空,却发现万丈深渊下什么都没有。只有潮水。黑色的、漫天的潮水,无边无际,无声奔流——在脚下极遥远的地方,像麋集盘踞的巨兽,像林间蹲伏的鸦群,无数双眼睛缄默地凝望着,等待坠落的一刻,然后吞噬他的尸骨。真远啊,他想,也许还有时间回顾一下自己短暂一生中不多的欢愉。

 

“死亡是什么?”

姬丹仿佛看见了很多年前的嬴政。年幼的孩童仰起头,满脸疑惑地站在他的面前,刺眼的阳光在他身后四散绽开。

“死亡是沉眠。”那时的他是这么回答的,虽然心中充满疑惑和不确定,但他的语气仍然肯定。姬丹讶异于自己竟然还能回想起这久远回忆中的细枝末节。他的生命已然所剩无多,过去的一切却愈发清晰,如同被汩汩水流濯洗过的古玉,除去浮灰,显露出通透且又伤痕累累的本体。

不,死亡是坠落。姬丹对自己,也对自己记忆里那幼小孩童说道。此时他终于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他已感受不到疼痛,他感到冷,锥心刺骨的冷。坠落中的寒风像无数把刀子穿过躯体,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争先恐后地逃离,就像他的生命在不断流失。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在赵国、在秦国度过的冬天,他们都没有燕国的冬天冷,却更加难熬,而如今他生命中历经的所有寒冷加起来都没有此刻的更加刺骨。

 

他想起他自记事起亲眼见过的第一个人死亡时的场景:像一个全身裂纹的瓮,满盛着红色液体。液体从每条裂缝里汩汩流出,源源不断。他猜测自己此时大概也是一样,躺在衍水边上,满身裂纹,无数刀箭穿过躯体——这并非是个出乎意料的结局。自他见过父亲的使者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这个结局。

甚至是更早的时候。

父亲。姬丹忽然想起这个人,想起这个本该亲近的词汇,内心却引不起一丝一毫的共鸣。他在脑海中艰难地勾勒着这个曾给予他生命又即将将其夺走的人的脸——一片模糊。什么都想不起来。燕王的脸上是层层拨不开的迷雾。

父亲对于他来说,更像是篆刻在青铜器皿上,书写在竹简木片间的符号,冰冷,生硬,印象模糊。他从未了解过这个人。

或许对那人来说他也是如此。

他已经能想象出之后的事情。燕王会取他的头颅,千里迢迢送去秦国,以平息秦王的怒火。秦王啊…..姬丹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一张熟悉的、倔强的脸,与此前不同的是,它无比清晰,清晰得历历在目。这张脸不属于如今的秦王,而属于曾经那个赵国的孩童——他看见那个孩童睁着双朦胧懵懂的眼睛,慢慢地向他走来,走得摇摇晃晃,身后刺眼的曦光照耀着他,就像在赵国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然而孩童每走一步,都能看到年岁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当他走到姬丹面前时,已经是青年面孔——秦国甚至是未来天下年轻的王,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中的、令他熟悉且痛恨的面孔,而他的身后则已然变成滔天燃烧的战火:姬丹的目光越过秦王的肩膀,看到了被钢铁洪流滚滚淹没的、摇摇欲坠的城池。

那城池中定然也有一座是蓟都吧。姬丹想到这里,忽然有种头重脚轻的眩晕感。他的面前不可抑制地出现另一幅画面:年少的赵政离他远去。须臾,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目光平静,邃远,一如他此刻脚下无尽的深渊。他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他想起那是赵政离开的那天。

仿佛是某种记忆的终结。无数的岁月随着流云倏忽退去,他似乎又回到那天。天色尚早,晴空万里,马车整装待发,行囊收拾妥当。仍然年轻貌美的女子牵着少年的手,奔向他们光辉灿烂的未来——然而临走的时候姬丹没有去道别,他站在高高的塔楼上,俯视赵政和他的母亲登上马车。忽然之间,毫无征兆地,年少的赵政停下回头看他。那目光仿佛穿越了千万里荒芜的远山和千万年的岁月,没有哀伤,也没有欢悦,少年的目光很平静,也很遥远,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像一场彻底的告别。

姬丹忽然惊觉他如此陌生。少年的眼神永远是清澈的,河流似的,但那双年轻的漆黑眼瞳里隐藏了太多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他竟不能看穿。

他倏尔生出一种感觉,也许这就是永别了——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然后赵政仍然离去,而他继续停留。他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而此时,他看见那位熟悉而陌生的王拾阶而上,几与天高。在高处秦王曾短暂地停留,俯视着他。很平静,也很遥远,他的面容模糊在时间与血铁的尘梦里,他竟不能看清。

在坠入无意识的漆黑汪洋前他努力地仰起头,非常怀念般的,他想要看清那个倔强的孩子如今的面容。阿政。阿政。他仿佛是极为热切地伸出手。

但是秦王继续向上,而他仍然坠落。

继续坠落。



 

——别了。在最后一刻,他虚无的灵魂如释重负地摊开,梦呓般吐出这几个字。不知道是对谁说。声音很轻,很淡,很快便一同吞噬于汹涌的潮水中。

 

 

 秦始皇

他仍然能时常看到燕丹。少年时的燕丹。在恍惚的梦境中,在半醉半醒的幻象中。

常人常说上了年纪的人总喜欢缅怀过去,这话始皇帝可是不信的,同样也不爱听。但不知为何,始皇帝在最近一段时间里一直在做以往的梦。梦境中那些他以为早已遗忘的琐碎细节都雪花般纷至沓来,循环往复,像是一个又一个迷宫,牢牢契合在一起,无始无终。他看见很多人。很多已故去的人。他们都是虚影,犹如鬼魂。其中有他的母亲,也有燕丹,甚至还有文信侯和成蟜——然而梦境里的人脸都是模糊的,像水面上的倒影,只隐约露出点不甚清晰的轮廓。波纹一漾,便换了张脸。

他回过头看向这数十年前的前尘往事,它们横亘在记忆的最深处,川流不息,暗自生辉。如同邯郸城外那条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奔涌的河水。

嬴政想起了那条河——幼年时姬丹常带他去河边玩。后来邯郸城破的时候,河里填满了腐臭的尸体。

 

他看到的第一张脸就属于年少时的燕国太子。那也是他此生的第一个朋友。他看得见他,和印象中一样生动鲜明,仿佛那几十年前的往事就发生在眼前,而少年时的丹站在他面前,神态安详,栩栩如生,好像下一刻就会大笑着拉起他的手往外奔跑说阿政我们出去玩——但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笑,只是安静地凝视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澄澈明亮,让人想起晴日里哗哗流淌的泉水。然而里面却空空荡荡没有人影,空茫一如草木枯竭的荒漠,静得好像下一秒就会烟尘般消散在风里。

嬴政注视着他,眼睛忽然生出一股汹涌而来的刺痛感。仿佛往事就像邯郸城破那日的霏微的雨雪和灰烬,全飞到他眼睛里,使他蓦然有种流泪的冲动。他想起来,那时候他们还在赵国,他还是赵政,他们都只是半大的孩子,可战火从未有一刻远离他们。

 

“以后你若到燕国来,不管我是不是王都欢迎你。”

他听见少年的丹如此说道。

他微微扭头,却并没有和少年清澈且温热的目光相撞。少年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向他,他正一手托腮,出神地看向窗外。赤金色的夕阳坠落在他眼睛里,点燃了这一泓平缓如镜的湖水。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少年转头看他,霞光穿透他琥珀色的眼睛,在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不断折射燃烧,透明得好像能一直看到心底——然后少年笑了起来,笑意在脸上和眼底漾开。微暗的室内似乎因这笑容忽地明亮了,一瞬间像白色的梨花开了满室,暗香拂面,光彩照人,其中略微夹杂着一丝苦涩,而少年眼睛里潋滟的水光却一闪即逝。

他心里知道,那是去燕国的方向。

丹很想念家乡,总想着回去。燕赵毗邻,几乎登高远望便能看到燕国的地界,可他们也心知肚明,那点距离就如鸿沟海洋一样难以逾越。

 

后来嬴政做了王上,燕丹又被送到秦国来。燕丹来的那天,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少年——少年的身影隐没在燕国太子的身体里,只剩一丝残像,虚幻缥缈,宛若蜃景,却依然生动。他看见少年披挂着数年累积的日月光辉从凝滞的记忆中微笑着向他走来,一如曾经身在赵国。他端坐在高座上,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无动于衷。

他想,他已经是秦国的王上了。

没有得到回应的 少年的虚影微微怔愣,尔后一丝痛苦和悲伤藤蔓一样逐渐爬上他的脸庞,好像数年的光阴悉数燃尽,剧烈蔓延的火焰,都在灼烧他。

少年消失了。

 

身在秦国的燕丹仍然想着回去。然而秦燕两国之间那么远,隔着重重的山脉和河流,不管如何极目远眺,都看不到边界。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请求,言辞恳切,可秦王对于这些请求总是看也不看就丢到一边去。嬴政想,他已经是王了,往日想要的一切他都可以掌握住。而他想要握住的已经不多了。

他再一次看到那个少年的时候,是说出那句话之后。

君王一言,掷地有声。沉坠的落日一去不返;灰霾的天空万里无云;离群的乌鸦缄默着停在朱漆雕甍上,舒展深黑如夜的羽翼;战马齐声长啸;杯盏碎裂,利剑出鞘,海面冰封,鲜血渗入干裂的土壤,群星与枯骨一同坠入海底。在燕丹隐忍的愤怒的眼睛里,他看到少年悲哀地望着他。在炽热的火光与冰冷的泪水中,在翻涌的怒潮与凝固的剑影中,少年身体的每一处都破碎般龟裂,开出大朵大朵的血花。

他记忆中的少年终于死去了。

 

再后来,嬴政确也去过燕国。

燕丹曾无数次跟他提起过燕国的好,可在他看来,苦寒荒芜,并没有燕丹说的那般好。而如今战火洗礼后,则更是萧瑟了。

对着满目疮痍的燕国旧都,皇帝轻声说,“朕如今到燕国来了,你欢迎朕吗?”

燕丹没有回答。

他永远也不能回答了。

他那时只剩下一颗头颅,静静躺在木匣中。

 

皇帝抚摩着怀中的木匣,仿佛看到少年时的丹,和后来成年后的燕丹,他们都站在他的面前,身影如涟漪一样漾开,完全融合为一体,然后如烟消散。只剩一只折翅的黑鸟,在灼烧般的落日下,无声地坠入黑色的潮水中。不见踪影。

 

始皇帝想,燕丹确实是痛恨他的。即使是在他自己的梦境里,在他自己的想象里。

“你以为只有我恨你吗?”燕丹的虚影嗤笑道。他的身形逐渐凝结,面容却一时变换不定,像是有无数张面孔在他身上重叠。“看看这些脸罢,他们是你曾经亲近的人,但是他们都恨你。”

“他们都死了,和你一样。”皇帝伸出手,怀念般的,想要触摸面前的虚影。

“是啊,都死了。”虚影却自顾自地往前走,慢悠悠地穿过他,像风穿过树林。“你很清楚,我,我们,都只是诞生自你想象中的虚影——可即使是虚影,你也不知道该以何面目应对。”

他的那张时光已然定格的脸上,流露出浓烈的悲悯。

“而且,你也快要死了。”

“朕不会死。”秦始皇盯着他,眼中射出愤怒的火花。“有大批的方士为朕炼制仙丹,而朕不久前派遣出海的方士也将要返航,给朕带来仙洲上仙人服用的丹丸!朕会一直长生,和朕的国家一起!”

而燕丹的虚影只是回过头,静静地看着他,听他长篇阔论,缥缈的目光同情而嘲讽。

“你老了。”他说。

皇帝忽然哽住。他竟不知如何应答。

“你为自己修的那座陵墓,恐怕很快就能派上用场了。人都是会死的,王国也会——当你撒手人寰的时候,它还能坚持多久?至于那些所谓的‘仙丹’有没有作用,”虚影以一种同情得近乎讽刺的眼神看着他,嘴角浮出一丝刺眼的微笑,蕴含着满满的恶意。“何必自欺欺人呢?如果死后还有鬼魂,你不妨好好看看吧,看看你的国家如何毁灭——原话奉还了。”

带刺的言语随风吹落时,那抹刺眼的恶毒微笑也定格在了燕丹的脸上。燕丹的虚影连同整个梦境都开始破裂燃烧,如同冰雕摔碎在炉火里,散发出蒸腾的白雾和迷眼的灰烟。大块大块的碎片簌簌下落,拖着光焰的尾巴,在烈火中逐渐烧尽消融,化为灰烬和烟雾。他匆忙地寻找那个苍白的虚影,但周围都是燎原的烈焰,所有的一切全都在火中炙烤,整个世界都是滔天的火焰。

刹那间,正午的烈日去而重返;卷裹着粟米的暴雨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的白鸦哀叫着振翅升空,散下白如雪花的绒羽;顶生长角的骏马流星般划过眼前;觥筹交错,弓矢深藏,刀剑寒冷的利刃已然泛出铁锈的红色,冰河解冻,血迹褪色,荒原上万物生长;日月沉眠于海面之下,星辰闪烁于夜空之上。灼眼的火光中,一只黑色的燕子展翼飞起,在他头顶短暂地盘旋,而后复又消失在漫天的大火中。

 

嬴政猛然从梦中惊醒。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梦境的余波褪去,眼前只有宫室流云漓彩的穹顶,没有幻象,也没有虚影。

他抚着额头,感觉那里好像有无数兵将持剑砍杀,头痛欲裂。以往几十年的旧事以这一种方式重新回来了,使他一时喘不过气,似要压垮他。但他不会被压垮,他笑了出来。是啊,他的母亲,他的朋友,他的兄弟师长都曾想杀他,都恨不得他死,可他依然活着,他还会继续活着,而这些人早已成了冢中枯骨,甚至无迹可寻。

“朕会一直活着。朕会长生。”他自语,声音低沉,却又好像在咆哮。

殿外玉阶更漏声起。夜风萧然穿过窗牖,宫室内昏暗的灯烛在风中摇摆,明灭不定。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影影绰绰,变幻莫测,宛若飞舞的妖魔,成群结队,沉默着穿过空荡的宫室。

“朕会长生!”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肯定一如往日杀伐决断。似乎是对自己说,又似乎是对记忆中的人说。

外面终于下起雨来了,滴滴答答的,在宫室间隐隐回响,有如啼哭。皇帝的话语似乎还没有落下,被夹杂在这淅沥的雨声中,如同低沉的暗雷,响彻宫室。然而殿内只有寒风呜咽,雨声哭泣。无人做声,也没有鬼魂驻足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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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梦中的虚影其实只是想象,并不是太子丹本人(的鬼魂),因此说的也是始皇帝内心惧怕发生的事情。

末尾是听《卡斯特梅的雨季》时写的。“雨泣殿上,无人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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